命运·悲恸[Ⅲ]
第一章 天空是一座玻璃的建筑
——对一次洪水的回忆
1
天空是一座玻璃的建筑;天空在悄悄破碎
没有任何预感;玻璃的至高的屋顶
经过了多少次缝合修补依然脆弱不堪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稀薄和危险的展开,关切而沉重
像父亲无所不在的目光
无主的疆土,除了乌云的村庄别无所有
乌云的村庄后是太阳暗中急行的车仗
没有看见他权威的头颅,但我看见他的巨轮碾过流水
正在将日子拉向天空危机四伏的远方
这玻璃一样生硬、湖水一样柔弱的天空
这在世的人终其一生必须面对的苍天
它内心空虚,永远不能获得必要的内容
天空是一座玻璃的建筑,在悄悄破碎
天空的存在始终是所有危险中最大的危险
天空的存在始终是所有悬念中最大的悬念
2
一座玻璃的建筑失去支持轰然倒地
一座玻璃的建筑在最后的时刻完全倾倒
它的碎片在正午的阳光下缓缓堆积,砸向自己的内心
女娲,人类慈祥而年迈的祖母呵
天空的垮掉,再次逼近了你宁静的后院
将奔走呼号的杞人逐出人群,逐出今夜
将他的躯体抬走;将他的喉咙用快刀割断
以干柴烈火,将一个狂人的骨殖焚烧
这里是人间,不能容许任何一个带火者通过
这里是黑暗的中心地带,将保持纯粹
不容许任何一朵明火如漏网之鱼四处游走
搅扰了一座城市和无数村庄的安宁
天空还是塌下来了,从宇宙的至高处
这是一千次垮掉然后修补完好的天空
像从最高处慢慢溃散的冰雪的城堡
我听见一座玻璃的建筑倒塌的声音
响过滚滚而来的日子,像内部连续爆炸的风声
碎裂的创口中伸出洪水峥嵘的头角
像怪兽粗大的萌芽终于挣破了天空的封锁
扑向成熟的庄稼,扑向了遥远下游
一座座安适的庭院和平原儿女的梦境
3
洪水以爱情的手掌蹂躏了广阔的大地
洪水宽大,覆盖了无数的良田与村庄
如同震怒的巨龙率领着巨兽的军队走下高原
洪水宽大,龙的军队突破了高原的铁笼
急切摸索的手掌推动夏天的历险
进入了危机四伏、悬念迭出的高潮
美丽的大江啊,我们就站立在你修长的身躯之下
在漫长的岁月里,你多么像慈爱的祖母,养育诗歌和五谷
为一个古老民族经营着欣欣向荣的后院
洪水,使三条流淌千年的大江血脉贲张
迅猛上涨的水位,迫使天堂的船队
在天黑以前纷纷溃散,踏上逃亡的行程
我看见巨龙的身躯在黑夜的大地上滑行
原野,生长谷物、树木和青草的原野
在三条巨龙的步步威逼之下一片惊恐
4
是否请你们一一复活,为人间指点迷津
是否请女娲重新点燃炼石补天的圣火
拨开时间的帷幕,大神的绵延不绝的后裔啊
是否请你们再造神话,重新走进茫茫大水
为今天的人们肩起支离破碎的天空
一行光荣的背影抵达了倾斜的天边
在没有道路的绝境里开始攀登天空
这些被命运追逼的人终将挑战命运
追到海边,他们将为大海点燃神灯
即使这意味着必须从悬崖蹈海而死
追到极地,他们将站成巍巍雪山,支持天空
即使披一身冰雪,成为苦难的象征
这是被命运威逼、最终威逼命运的人
除了人类的痛苦,再没有别的痛苦
除了人类的命运,再没有别的命运
人类历史上光荣的一支,我属于你们留守的后裔
拨去茫茫的夜色和急急奔走的流云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天空中大声发问:你们来者
将如何把我们未竟的事业真正继承
5
厄尔尼诺①来了。蒙面的杀手面色阴郁
一步步走下天空的道路,浓烟般的身影
遮蔽了世纪末的天空中大部分光芒
没有人能追上他秘密的脚步,请他坐下,喝茶,抽烟
与他攀谈,探问他频频造访的来意
全世界的报纸窃窃私语,保持谦卑
厄尔尼诺来了。蒙面的杀手面色阴郁
一步步走下天空的道路,季节的编程为之颠倒错乱
放出水中潜伏着的马和云中的马
放出干旱里的火和风暴内心的闪电
收走秋天的果实和后工业时代黑葡萄一样熟透的文明
地狱里的炼火者以火焰煎熬万物
水族被迫离开了平静生活的家园
厄尔尼诺来了。蒙面的杀手面色阴郁
一步步走下天空的道路,没有人能
请他坐下,喝茶,小心探问频频造访的来意
来自上帝身旁的杀手,他性情焦躁
在地球的表面移动着他庞大的身躯
像是志在追讨被人有意藏匿的失物
找到跟踪很久、忽然在地球表面失踪的仇人
响彻环宇的冷笑,使万物惊惧
厄尔尼诺来了。蒙面的杀手一手提枪、双目暗红
一步一步走下天空的道路
他后面紧跟着拉尼娜
6
现在开始引进阳光、空气和海水
在诸要素之外再加进必要的细菌
保持湿度和温度;保持纯粹;保持耐心和信心
现在开始在其中小心地种植谷物
等候秋天访问;现在大家别再说话。保持虔敬
现在,为了找到一个可供藏身的屋檐
以备人类在最后的时刻集体撤退
有必要再次开始耗资巨大的试验①
但工程巨大头绪繁多,且前程未卜
只能将驯良的动物,暂时留在圈外
也许,我们能够模拟出另一个地球
在此以前却只能以发展安慰发展
以发展的猛药去疗治发展的百病
也许在上帝之外人类的手臂更高
在文明后的废墟里翻拣
仍将找到一张包含价值的纸币
和一滴仍然残剩着意义的清水
现在,开始在其中小心种植谷物,等候秋天访问
保持虔敬;保持耐心;继续保持
以便为大规模复制环境妈妈创造条件
即使一百次播下龙种,收割跳蚤
7
今夜,欲哭无泪的人们自动走到一起
今夜,英雄和小丑自动走到一起
今夜,吼声渐渐疲倦,而新的风暴正在继续累积
今夜灯光彻夜不熄,沿江河的身躯
在北方和南方同时勾勒出龙在夜晚的形状
使天空垮掉的结果,暂时成为原因
请告诉我,谁是朋友,谁又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如果我们是羊群,谁又是仁慈的牧者
历经劫难的人类,需要走过多少世代
才能从梦中醒来,穿过黑暗的曲折走廊
第二章 人类的毁灭已经开始
——君特·格拉斯如是说①
1
他们企图摆脱贫困,最终返回贫困
他们疯狂预支未来,最终失去未来
当大风卷动雪花吹过长城苍老而倾圮的堞口
佛苍凉的视界之外食腐者开始结集
他们不想在沙漠上居住,那里缺水,气候多变
却将大地上更多的地方变成沙漠
他们疯狂购买一次性使用的享乐,花样翻新
迫使更多的人到地狱的腹地流浪
他们说,现在是一个平民的时代
英雄正在消亡,而小丑开始登场
他们说,广场上石像正在被搬走
在每一座都市的深处,渎神者狂欢的盛宴彻夜不息
正在打破偶像们主宰千年的黄昏
他们用新式的浴液在性交前细细地清洗肉身
却把污水泼上圣殿里并无恶意的神像
他们在神殿之上随地吐痰、撒尿
自以为儒雅富有,坐拥黄金之国
其实相当粗鲁相当野蛮相当贫困
他们疯狂生育疯狂生育疯狂生育
却提前用光属于子孙后代的口粮
如果前面有一座宝山,他们会争先恐后地走过去
他们争先恐后走过去宝物就消失
身后留下一堆堆垃圾在风中飘荡
2
魔鬼们是这样工作的。那些留大胡子的人
在出世时一闪身就躲进了你的内心
在那里造屋定居深居简出闭门修炼
给你以推动力,也给你添加毁灭力
让你在向前行走的同时,也向疯狂快速滑动
孩子们纷纷投胎而来降落于陌生的命运
不知道他们的未来正在被父辈拿走
赖以谋生的水和口粮正在被父辈拿走
大地上已经没有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
有限的土地正在被钢筋水泥迅速覆盖
世代耕作的地方修筑起道路和房屋
修筑起道路和房屋,又被洪水的手掌反复蹂躏
在几十亿年的时间里耐心积聚的地球能量
正在被迅速膨胀的工业文明提前释放
魔鬼们是这样工作的;我是说,魔鬼
3
大地不胜庆典之夜的践踏微微震颤
海洋阵发性爆发赤潮推出鱼的尸首
鸟无路可走向天空逃亡,而天空降下酸雨
洁身自好的大海天天洗涤夜夜洗涤
洗不净每天源源注入的千万吨污物
水从源头一出发,就被享乐的要求强奸和挟迫
将地狱里成千上万吨污物快速搬运
需要更多的盐,更多的矿物和石油
更多的电力,以支持照耀,照亮深渊里的街市
需要更多的大河浇灌更干旱的大陆
需要更多核弹充实现代国家的武库
需要更多有性的繁殖和无性的克隆
需要更多的山脉供绝境中的树木安顿
需要更少的灵魂,更少的,更少的
但这些远远不够,因为魔鬼要求加入进来
用一个魔鬼的全部生存和全部柔情
而灵魂,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疼痛
4
那些披黑大氅的人,那些黑暗里的吸香烟者
他们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狡猾的人
他们深入人类隐秘的欲望然后支配
有时候调配穷人,有时候调配富人
有时候通过火炮,有时候通过传媒
有时候他利用生,有时候又利用死
有时候轻声软语,相当温柔、相当性感
有时候声色俱厉,相当残酷、相当狰狞
有时候,却相当睿智和幽默
像是智力悬殊的谈判,他总是让我们抢先说出
允诺一个愿望,甚至是最大的愿望
再让我们相互残杀,直至灭亡
我是说理性终将蒙尘,而兽性的努力将继续
在人性中居住的魔鬼,是这样工作的
5
毁灭得好,就相当壮观,令众生惊惧、臣服
毁灭得好,就相当彻底,就寸草不留
毁灭得好,就能出奇制胜,一举暴富
只要毁灭能够打开荣华富贵的通道,毁灭又有什么不好
最怕的不是毁灭,是一天天慢慢毁灭
最怕的不是毁灭,是仅仅毁灭了一部分
却留下另一部分观看
你敢比赛跳楼吗?你敢比试着骂人吗
你敢跳着活过几分钟,然后就去死吗
在满地大火的时候,你敢独自站立在大地上吗
天上下刀子的时候,你敢冲到大街上去吗
在雷声响起的时候,你敢敞开自己的耳朵
快步走到另一个更大的房间里去吗
你敢吸毒吗?敢与两只沼地的鳄鱼决斗吗
你敢喝醉酒与泰森打醉拳吗?你敢得艾滋病吗
你敢摸摸走过来的美女高挺的胸膛吗
你敢将坏事做绝吗?敢带几个小马仔去抢运钞车吗
你敢在毁灭之前去抢一次华尔街吗
你敢当着众人的面割开自己的皮肉吗
如果一定要毁灭,那就毁灭吧,立刻
但是一定要把性保留下来:性是惟一较好的事物
让它迈动粗大的脚踝在第一轮毁灭里幸存下来
像结伴而行的跛神,一直向终点走动
6
看来,都是那个好心肠的渔夫多事
是他在傍晚将魔鬼放出了封锁千年的魔罐
最初因为好奇,最后是因为无知和贪婪
看来,都是那个好心肠的农夫多事
是他在路上将一条冻僵的蛇苦苦温暖
最初因为同情,最后因为软弱和愚蠢
看来都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狗男女
是他们用一双会弹琴和做爱的手掐死自己
最终,也掐死了全人类的命和黄金
最初因为好玩,最后因为腐烂和荒淫
看来话已经说过了很多,话题重复
看来我们已经声色俱厉,只能咯血而死
看来我们没什么可说,只能保持沉默
最好什么也不说,看来即使说了也没有用
看来我们都是无辜,手上没有沾染血迹
看来我们可以唱歌,可以扬长而去
看来我们不是人类,真正的人类已经走远
看来人类都是高个子,且极富侠义心肠
如果天一定要塌下来,就塌下来吧
天塌下来之后,他一定会抢先顶住
如果地倾东南,他一定会抢先填平
如果天堂的宴席注定要散场,他一定会抢先将高朋留住
按身份在一桌新的酒宴前重新坐定
第三章 狂风卷走多余的风景
——与现代新物理学谈论欢乐
1
狂风卷走多余的风景。我是说大河在高空逆转
存在和必将存在的一切终将消逝于黑暗
像马的平原,向另一个方向的深渊快速滑动
荒城之月、流金之沙、陨星之石
行走之风、啸叫之水和众生之脚
都将通过时间中的历险抵达存在的极致
我不能将它们逃亡的背影挽留片刻
当命运终结于道路之末,众生凋零
最后,只留下永恒的经卷被火焚烧
一具犁在北方的田野里被再度弃置
落叶无家可归,在风的驱赶下像羊群一样消逝
泥土、种子与众生的骨殖终必无语
将过多的盐分吸收,然后再被吸收
但它并不预示着另一个冬天的到来
当虚无袭击了树栖动物的秘密家园
残剩的森林将在童话中幸存,同一块熟透的平原一起上升
当冰雪的防守从高空溃散
阳光从乌云之脊泻落沉船之侧,惟有人类从其中退场
留下墓碑、荒城及牧羊人坐过的石头
与一轮无人驻守的山间明月相依为命
我是说最后终必消灭,而我仍将短暂存在
像太阳在地球上的一次悲壮陨落
将黑夜边缘万里云霞的心绪牵动
2
最亮的亮星被投入夜的深渊
黑暗以爱情的手掌笼罩飞翔,大地一无所有
母亲在一座平常的村庄里轻声叹息
大海在一个平坦的夜里抱月而眠
众神已经将英雄的前路铺设平整
但太阳肯定不是宇宙中惟一的光源
在第二日到来前,次第点亮的星光
在仰望的鱼眼里多么璀璨明亮,像童话中天堂的屋顶
一根火柴在黑暗的内心快速划过
沿途的干柴在被它点燃之后开始说话
表面细腻光滑的旗帜一一暴露在风中
一道闪电在乌云的背景上骤然现形
一把快刀在黑暗的硎石上越磨越亮
一把武士的佩剑在出土后越磨越亮
在星空之下闪射着冬日寒潭的光辉;没有阶梯
一条道路在穿过平原向青天攀升
种子在幽暗的仓房里窃窃私语
没有人能够破解它们醉酒的狂欢和神秘的哑语
一阵海洋性季风的宽大背影消失之后
河流宽阔的两岸出现了崭新的风景
虫吟在七步之外;去年的积雪融化
趁夜色作案的人影子般快速穿过黑暗
最终迷失于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
细心擦拭落日的石头和乌云的翅膀
在第二日到来前,云的居民将骚动
黎明的忧伤的马头将伸出波涛的远方
3
我是说人类,如无边的大水孤悬于高原
永远在崩溃的途中,在倾覆的途中
在古代,它使一个威加海内的中国皇帝感到惊恐
我是说,当生存被复制,希望取道人类
流星雨冲刷的一角将再现欲望的真空
山峦粗大的脚踝在峡谷两侧行走如初
最后同倾斜的天空一起跌落于忧伤的翅膀
雪不约而至:我是说野兽的努力
将继续,而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
带着轻抚哀伤的手势,迷漫了秦岭这边的天空
我是说,水生成火生成冰生成太阳之独目
从海洋广阔的表面看尽苍凉和凄艳
风暴走出深海;道路弯曲至远方的极致
着火的鱼群携带饥饿经过了水的内部
在河流那边有一匹具体的马单独深入
是苇林之中向落日奔跑的英雄坐骑,它单独深入
此刻进入了后现代的风景
我是说,白色的巨蟒在城堡以西高卧
蓝色的溪流通过了一百个梦幻的村庄
一只空置的沙发在海上倒转、上升
一队南归的大雁鸣叫着,拉过了去年的天空
我是说恶的花开至骨,开满黑暗的表面
在昨夜借道秋天,将北方一个思想者悄悄造访
我是说一艘船驶来,另一艘船绝水而去
去追赶最早出发的一艘船的背影
而高原之水在今夜没有堤坝遮挡
4
一颗硕大的头颅从漆黑、冰冷的海面缓缓上升
冰的海夜的海推动玻璃;存在的伤口
一位年老母亲的至爱和忧伤流出,如同鲜血
众生奔走呼号与洪水夺路如隔世富贵
在一队健行于黑夜的骆驼最终到来前
有一颗巨大的头颅如缓缓倒转的沙发
将在黎明时候一无所有的海面缓缓上升
殒灭之美;癫狂之美,王朝终结之美
断足之舞和断脐之舞;苍天的攀登者
在天空独自歌唱,河流的音域伴奏着高远的行程
倒置的火把和黎明;它拒绝回忆和加载
但携带大地的苦难,这是海子的太阳
在宇宙荒凉而广袤的内心它独自飞行
5
在这个冬天众神沉默,群鬼狰狞
诗歌在情急之中抓紧了语言,人性在情急之中抓紧了卑鄙
狼群,开始从四面八方向兽王围拢
羊群,开始从四面八方向上帝围拢
在这个冬天群鸟逃离弯曲的天空
五百万里的大地没有树没有沙粒
没有生命赖以存在的空气和水分
道路无语,平原像两块分开的玻璃倒向后方
为河流开辟道路的勇士携带狂风
群山后退的间隙里,闪出一匹瘦马的身影
这是涉过冰河之马,深入中原之马
一万匹陡立之马中惟一长翅膀的马
上升之马和下降之马,啸叫的天马
在枪林弹雨中眼睛血红奔跑如飞的战马
铁蹄如阵雨密集从天而降驱赶狼群
风声突起及于天涯之树、边城之草
而农耕之牛、暗藏之猫、消遁之虎
结伴横行荒原的群狼,我将暂时脱离你们
去追赶另一匹提前离去的马的背影
6
离开黑暗还是黑暗;离开血还是血
以血安慰血,以恶喂养恶,也喂养善
以骨头陪伴骨头,泪陪伴泪,火陪伴火
天上的大神呵,能否让石头结束沉默
让一块具体的石头独上青天,打开欢乐
犁铧在冰冻的大地开掘无主的边疆
泥土内部的黑暗被锐利的锋刃翻开,继续翻开
波浪的裙裾像大风的长发飘向后方
向日葵在一次商业活动中再次拍卖
在这个忧伤的冬天群鸟离去,清冷的码头上
留下英雄和一个流浪者瘦长的身影
风越吹越大路越走越白城市越看越白
盲艺人的回忆越看越白,但是无雪
寺庙在山顶上;黑店开在古代的路旁
一杆半新的酒旗在夏天的浓荫里摆动
有一个负剑的男人行色匆匆前往投宿
雪不约而至;林冲只身走入山神庙去会见命运
道路弯曲至远方的极致,能否让石头说话
让一块具体的石头在黑暗里放声歌唱
天才在昏暗的背景下一闪而过,灵魂逃逸如夕阳野鹤
而诗歌存在,通过诗歌穷极真理
抵达思想者最深刻的孤独和忧伤
路越走越白,城市越看越白,盲艺人的回忆越看越白
一个真实的天国越看越亮
第四章 诗歌离开我们远去
——世纪末一个诗人对灵魂的访问
1
根本不是新鲜,而是陈腐,是浅薄和无聊
根本不是火,是坡地上一片歉收的高粱
无人收割,在一场空洞的大风中摇动
根本就是市侩是无赖,是欲望的人质
灵魂已经在市场上贱卖,剩下人的皮囊气壮如牛走上大街
被人的幻觉拉动
根本不是美女,只剩下一张美女的画皮
只差脱光衣服暴露一切;只差当街手淫
虽说街上也行走诗人,但真正的诗人正在消失
剩下浓妆艳抹的妓女嘻嘻哈哈,向人们狂抛媚眼
根本就不是大师;根本就是有眼无珠
这些生病不轻的人,等全世界的大师全都死光
再来恢复美丽诗神午后的宁静
先锋?天大的误会!没有父亲的孩子
别跟我玩深沉,如此自甘下贱的诗歌
就像撒尿一样随便,像拉屎一样容易
一天可以写一百首;一天写下一百首
剩下一些诗歌的残渣,仍将使满座诗人脸红
2
根本就不是美,是软弱和奢侈;是良心的堕落
狼群的雄辩士,受封者的食邑和食利者生命所系
决不出让的本金;是有烟瘾者精致的烟草
饕餮者的饱嗝;是路在落日下向名利的弯曲
和靠拢;是抚摸,旨在遗忘;是恶经常借用
又随手扔弃的手套;是干旱中不结实的庄稼
是恶与真的私生子,是伤害者、欺骗者
向主子领赏时提着的贡品和狞笑时偶然暴露的精心描
画的大嘴和犬齿,像傍晚时断壁的轮廓线
是肤浅和喧哗,是鸦的聒噪和妓女飞吻的红唇
是吸毒者在毒瘾发作时对生存欢乐的透支
是影子的回忆、梦中的艳遇、血作的酒浆
文学中的脂粉、政治家不打算兑现的许诺
是从欲望的密林中穿过后残损的纸币,但不代表黄金
是甜味剂鲜味剂、强权的玩偶;是敲门砖,但不打开宝藏
是黑暗中的带火者牵马匹者,但不点燃干柴
它腊制的翅膀逼近太阳,最终却跌落于平庸
是羊羔深陷于群狼环伺中之生长和睡眠
是劳动嫡生的次子,但不准备与劳动相依为命
3
谁从水的混沌中捞出了第一块物质
谁最先造出山川人物,鸟兽虫鱼花草
让翅膀携带第三日之火和第四日之光
飞过混沌初开的天空和黎明前初次暴露的山冈
是谁让人类携带疾病和贫困登场暂居地球
再走过三百万年进化的里程
谁最先造出飞的天使和爬的恶棍
用腹中吐纳之气向它们吹送鲜活的生命
在黄金、爱情和王位分配完毕以前
谁让一棵树一座山缄默冬天的仁慈
是谁让世界从名词出发,再返回名词
沿侏罗纪的陡峭山脊一路电光石火风尘滚滚
扑向恐龙最终灭绝的命运
苍老的物质呵,精神和肉体的父亲
我只能暂时居住边缘,像一团明火被你团团围定
我的每一个空间都被你的内容充满
被你粗糙多毛的手从各个角度深入
而这远远不够;必得配给一个名词
名词所代表的事物消失而名词还在
将分裂更多的名词代表更多的事物
如一个自我缠绕的风暴,踏响海天
从此在时间和空间的广袤土地上横刀立马
向两个方向,向所有方向的远方
但灵魂是危险的事物,须调集所有的物质
将令人忧心的猛兽,团团围定
4
永恒即无;即无感觉之无无实在之无
即从无中横空出世,再向无中悄然归宿
属于永恒以后;是宇宙物质所有母亲的母亲的母亲
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
无即安慰;即物质的大河终结的地方
即不能承受即惊叫,向自己内部倾斜
即物质最终的家,规定了存在的方向
无的位置较低,是海,低于石头和真理
即没有安慰,即自己安慰,即宇宙最低的站立
即从最低处使高空溃散的事物落定
像等待过夜的鸟向一棵树慢慢围拢
我是说灵魂:围困中、受难中、躁动中的灵魂
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疼痛
5
[资料·1999年8月24日深夜,肉体为灵魂开列的一份罪状清单]
[反叛;颠覆;分裂;爆炸;拖欠租金
传播真理;异端;苦难与苦闷的渊薮
喧哗;鬼怪;偷看;窃听;独占光芒
私藏火种;渺视罪恶;拒绝陪葬;蛊惑;秘密结社
与恒星私通;在最后的时刻逃跑
是鲲鹏飞的形状、是徐悲鸿奔马的形状、始祖鸟飞的形状]
[一千宗罪;一万宗罪;被钉上十字架再犯新罪]
[越狱;嘲笑,想当诗人;渺视法庭
太空灵、太美丽、太渺茫,类似妖孽
太不便追捕;拒捕;无法执行枪毙
不现实;醉心于冒险和迷恋高度
在没有梯子的情况下试图攀登苍天
急如闪电、迅如飙风、响若惊雷
挑战神、嘲弄神;无视命运的训导与呵斥;从火中取栗
无视警告,不惧火刑、鞭刑、杖毙之刑、砍头之刑、苦役
之刑、终身监禁之刑、车裂之刑、炮烙之刑、割舌之刑、
凌迟之刑、檀香之刑、剥皮抽筋之刑、从五万米高空投
掷坠地之刑、永堕地狱不许超生之刑]
[从高高的神坛公然拿起大神的花束
在众神沉默的黄昏独自歌唱]
6
在所有的力量之中,必有一种力量
是坐在中间的力量,在所有的手中
必有一只更粗大也更有力,在幕后推动变化
超过了手的秘密林莽之中所有的手
水的内心是雪,是铜管乐和弦乐,是雷神的舞台
是未及显形的马群,是龙的家园
是沉默的鱼群,是人类波诡云谲的情感
是无物之物的爱和无物之物的月光
水之上是船队,是寻找中的鸟群
我的心里是梦想,是滚滚往事,是鼓角之声
是情感的敲击不止的琴键———水的心
就是我的心
火的心里是毁灭的力量,净化的力量
焚烧的力量照耀的力量,是爱的力量
和恨的力量:火的心,就是水的心
一颗星与一颗星缄默着孤独和内省的秘密
一只蛹与另一只蛹在硬茧内部打坐,修炼着成虫的梦想
而诗歌离开我们远去
7
你听那低沉的男声和高亢的女声,那抢白
在这个骚动的夜晚,你听那驼铃叮当
在月光下轻轻抽打着沙漠处女的肉身
你听有一片树叶从树上回归秋天的大地
然后是风和雨,是合唱,梦中的合唱
是长笛;是埙;是革命,脚步如狂风卷过大地
再降落大地;是神谕,并不要求回答
你听地下的死者,曾经拥有的,被中止
你听脚步独自深入,靠近墙,靠近解决
一只穿巡洋舰皮鞋的脚最终踏响大地
像踩响了皮鼓的表面,并不要求回答
你听火说话的声音和水安慰的声音,在今夜
你听那星语像中国字,它们更高也更冷
你听围困中的灵魂:那两张嘴两种声音
像两个互相反对的人在争论中渐渐走远
携带血与火的诗歌渐渐走远,像黄昏归去的众神
1999.2—2000.11,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