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9日星期三 🌤

命运·悲恸[Ⅲ](作者/刘诚)

发布日期:2025-06-12 09:44:24   浏览量 :13
发布日期:2025-06-12 09:4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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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悲恸[Ⅲ]


第一章 天空是一座玻璃的建筑

——对一次洪水的回忆


天空是一座玻璃的建筑;天空在悄悄破碎


没有任何预感;玻璃的至高的屋顶

经过了多少次缝合修补依然脆弱不堪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稀薄和危险的展开,关切而沉重

像父亲无所不在的目光


无主的疆土,除了乌云的村庄别无所有

乌云的村庄后是太阳暗中急行的车仗

没有看见他权威的头颅,但我看见他的巨轮碾过流水

正在将日子拉向天空危机四伏的远方


这玻璃一样生硬、湖水一样柔弱的天空

这在世的人终其一生必须面对的苍天

它内心空虚,永远不能获得必要的内容

天空是一座玻璃的建筑,在悄悄破碎

天空的存在始终是所有危险中最大的危险

天空的存在始终是所有悬念中最大的悬念


一座玻璃的建筑失去支持轰然倒地

一座玻璃的建筑在最后的时刻完全倾倒

它的碎片在正午的阳光下缓缓堆积,砸向自己的内心

女娲,人类慈祥而年迈的祖母呵

天空的垮掉,再次逼近了你宁静的后院


将奔走呼号的杞人逐出人群,逐出今夜

将他的躯体抬走;将他的喉咙用快刀割断

以干柴烈火,将一个狂人的骨殖焚烧

这里是人间,不能容许任何一个带火者通过

这里是黑暗的中心地带,将保持纯粹

不容许任何一朵明火如漏网之鱼四处游走

搅扰了一座城市和无数村庄的安宁


天空还是塌下来了,从宇宙的至高处

这是一千次垮掉然后修补完好的天空

像从最高处慢慢溃散的冰雪的城堡

我听见一座玻璃的建筑倒塌的声音

响过滚滚而来的日子,像内部连续爆炸的风声

碎裂的创口中伸出洪水峥嵘的头角

像怪兽粗大的萌芽终于挣破了天空的封锁

扑向成熟的庄稼,扑向了遥远下游

一座座安适的庭院和平原儿女的梦境


洪水以爱情的手掌蹂躏了广阔的大地

洪水宽大,覆盖了无数的良田与村庄

如同震怒的巨龙率领着巨兽的军队走下高原


洪水宽大,龙的军队突破了高原的铁笼

急切摸索的手掌推动夏天的历险

进入了危机四伏、悬念迭出的高潮


美丽的大江啊,我们就站立在你修长的身躯之下

在漫长的岁月里,你多么像慈爱的祖母,养育诗歌和五谷

为一个古老民族经营着欣欣向荣的后院


洪水,使三条流淌千年的大江血脉贲张

迅猛上涨的水位,迫使天堂的船队

在天黑以前纷纷溃散,踏上逃亡的行程


我看见巨龙的身躯在黑夜的大地上滑行

原野,生长谷物、树木和青草的原野

在三条巨龙的步步威逼之下一片惊恐


4

是否请你们一一复活,为人间指点迷津

是否请女娲重新点燃炼石补天的圣火

拨开时间的帷幕,大神的绵延不绝的后裔啊

是否请你们再造神话,重新走进茫茫大水

为今天的人们肩起支离破碎的天空


一行光荣的背影抵达了倾斜的天边

在没有道路的绝境里开始攀登天空

这些被命运追逼的人终将挑战命运

追到海边,他们将为大海点燃神灯

即使这意味着必须从悬崖蹈海而死

追到极地,他们将站成巍巍雪山,支持天空

即使披一身冰雪,成为苦难的象征


这是被命运威逼、最终威逼命运的人

除了人类的痛苦,再没有别的痛苦

除了人类的命运,再没有别的命运

人类历史上光荣的一支,我属于你们留守的后裔

拨去茫茫的夜色和急急奔走的流云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天空中大声发问:你们来者

将如何把我们未竟的事业真正继承


5

厄尔尼诺①来了。蒙面的杀手面色阴郁

一步步走下天空的道路,浓烟般的身影

遮蔽了世纪末的天空中大部分光芒

没有人能追上他秘密的脚步,请他坐下,喝茶,抽烟

与他攀谈,探问他频频造访的来意

全世界的报纸窃窃私语,保持谦卑


厄尔尼诺来了。蒙面的杀手面色阴郁

一步步走下天空的道路,季节的编程为之颠倒错乱

放出水中潜伏着的马和云中的马

放出干旱里的火和风暴内心的闪电

收走秋天的果实和后工业时代黑葡萄一样熟透的文明

地狱里的炼火者以火焰煎熬万物

水族被迫离开了平静生活的家园


厄尔尼诺来了。蒙面的杀手面色阴郁

一步步走下天空的道路,没有人能

请他坐下,喝茶,小心探问频频造访的来意

来自上帝身旁的杀手,他性情焦躁

在地球的表面移动着他庞大的身躯

像是志在追讨被人有意藏匿的失物

找到跟踪很久、忽然在地球表面失踪的仇人

响彻环宇的冷笑,使万物惊惧


厄尔尼诺来了。蒙面的杀手一手提枪、双目暗红

一步一步走下天空的道路

他后面紧跟着拉尼娜


6

现在开始引进阳光、空气和海水

在诸要素之外再加进必要的细菌

保持湿度和温度;保持纯粹;保持耐心和信心

现在开始在其中小心地种植谷物

等候秋天访问;现在大家别再说话。保持虔敬


现在,为了找到一个可供藏身的屋檐

以备人类在最后的时刻集体撤退

有必要再次开始耗资巨大的试验①

但工程巨大头绪繁多,且前程未卜

只能将驯良的动物,暂时留在圈外


也许,我们能够模拟出另一个地球

在此以前却只能以发展安慰发展

以发展的猛药去疗治发展的百病

也许在上帝之外人类的手臂更高

在文明后的废墟里翻拣

仍将找到一张包含价值的纸币

和一滴仍然残剩着意义的清水


现在,开始在其中小心种植谷物,等候秋天访问

保持虔敬;保持耐心;继续保持

以便为大规模复制环境妈妈创造条件

即使一百次播下龙种,收割跳蚤


7

今夜,欲哭无泪的人们自动走到一起

今夜,英雄和小丑自动走到一起

今夜,吼声渐渐疲倦,而新的风暴正在继续累积

今夜灯光彻夜不熄,沿江河的身躯

在北方和南方同时勾勒出龙在夜晚的形状

使天空垮掉的结果,暂时成为原因


请告诉我,谁是朋友,谁又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如果我们是羊群,谁又是仁慈的牧者

历经劫难的人类,需要走过多少世代

才能从梦中醒来,穿过黑暗的曲折走廊


第二章 人类的毁灭已经开始

——君特·格拉斯如是说①


他们企图摆脱贫困,最终返回贫困

他们疯狂预支未来,最终失去未来

当大风卷动雪花吹过长城苍老而倾圮的堞口

佛苍凉的视界之外食腐者开始结集


他们不想在沙漠上居住,那里缺水,气候多变

却将大地上更多的地方变成沙漠

他们疯狂购买一次性使用的享乐,花样翻新

迫使更多的人到地狱的腹地流浪


他们说,现在是一个平民的时代

英雄正在消亡,而小丑开始登场

他们说,广场上石像正在被搬走

在每一座都市的深处,渎神者狂欢的盛宴彻夜不息

正在打破偶像们主宰千年的黄昏


他们用新式的浴液在性交前细细地清洗肉身

却把污水泼上圣殿里并无恶意的神像

他们在神殿之上随地吐痰、撒尿

自以为儒雅富有,坐拥黄金之国

其实相当粗鲁相当野蛮相当贫困


他们疯狂生育疯狂生育疯狂生育

却提前用光属于子孙后代的口粮

如果前面有一座宝山,他们会争先恐后地走过去

他们争先恐后走过去宝物就消失

身后留下一堆堆垃圾在风中飘荡


魔鬼们是这样工作的。那些留大胡子的人

在出世时一闪身就躲进了你的内心

在那里造屋定居深居简出闭门修炼

给你以推动力,也给你添加毁灭力

让你在向前行走的同时,也向疯狂快速滑动


孩子们纷纷投胎而来降落于陌生的命运

不知道他们的未来正在被父辈拿走

赖以谋生的水和口粮正在被父辈拿走

大地上已经没有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

有限的土地正在被钢筋水泥迅速覆盖

世代耕作的地方修筑起道路和房屋

修筑起道路和房屋,又被洪水的手掌反复蹂躏


在几十亿年的时间里耐心积聚的地球能量

正在被迅速膨胀的工业文明提前释放

魔鬼们是这样工作的;我是说,魔鬼


大地不胜庆典之夜的践踏微微震颤

海洋阵发性爆发赤潮推出鱼的尸首

鸟无路可走向天空逃亡,而天空降下酸雨

洁身自好的大海天天洗涤夜夜洗涤

洗不净每天源源注入的千万吨污物

水从源头一出发,就被享乐的要求强奸和挟迫

将地狱里成千上万吨污物快速搬运


需要更多的盐,更多的矿物和石油

更多的电力,以支持照耀,照亮深渊里的街市

需要更多的大河浇灌更干旱的大陆

需要更多核弹充实现代国家的武库

需要更多有性的繁殖和无性的克隆

需要更多的山脉供绝境中的树木安顿


需要更少的灵魂,更少的,更少的

但这些远远不够,因为魔鬼要求加入进来

用一个魔鬼的全部生存和全部柔情

而灵魂,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疼痛


那些披黑大氅的人,那些黑暗里的吸香烟者

他们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狡猾的人

他们深入人类隐秘的欲望然后支配


有时候调配穷人,有时候调配富人

有时候通过火炮,有时候通过传媒

有时候他利用生,有时候又利用死

有时候轻声软语,相当温柔、相当性感

有时候声色俱厉,相当残酷、相当狰狞


有时候,却相当睿智和幽默

像是智力悬殊的谈判,他总是让我们抢先说出

允诺一个愿望,甚至是最大的愿望

再让我们相互残杀,直至灭亡


我是说理性终将蒙尘,而兽性的努力将继续

在人性中居住的魔鬼,是这样工作的


毁灭得好,就相当壮观,令众生惊惧、臣服

毁灭得好,就相当彻底,就寸草不留

毁灭得好,就能出奇制胜,一举暴富

只要毁灭能够打开荣华富贵的通道,毁灭又有什么不好

最怕的不是毁灭,是一天天慢慢毁灭

最怕的不是毁灭,是仅仅毁灭了一部分

却留下另一部分观看


你敢比赛跳楼吗?你敢比试着骂人吗

你敢跳着活过几分钟,然后就去死吗

在满地大火的时候,你敢独自站立在大地上吗

天上下刀子的时候,你敢冲到大街上去吗

在雷声响起的时候,你敢敞开自己的耳朵

快步走到另一个更大的房间里去吗


你敢吸毒吗?敢与两只沼地的鳄鱼决斗吗

你敢喝醉酒与泰森打醉拳吗?你敢得艾滋病吗

你敢摸摸走过来的美女高挺的胸膛吗

你敢将坏事做绝吗?敢带几个小马仔去抢运钞车吗

你敢在毁灭之前去抢一次华尔街吗

你敢当着众人的面割开自己的皮肉吗


如果一定要毁灭,那就毁灭吧,立刻

但是一定要把性保留下来:性是惟一较好的事物

让它迈动粗大的脚踝在第一轮毁灭里幸存下来

像结伴而行的跛神,一直向终点走动


看来,都是那个好心肠的渔夫多事

是他在傍晚将魔鬼放出了封锁千年的魔罐

最初因为好奇,最后是因为无知和贪婪

看来,都是那个好心肠的农夫多事

是他在路上将一条冻僵的蛇苦苦温暖

最初因为同情,最后因为软弱和愚蠢

看来都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狗男女

是他们用一双会弹琴和做爱的手掐死自己

最终,也掐死了全人类的命和黄金

最初因为好玩,最后因为腐烂和荒淫


看来话已经说过了很多,话题重复

看来我们已经声色俱厉,只能咯血而死

看来我们没什么可说,只能保持沉默

最好什么也不说,看来即使说了也没有用

看来我们都是无辜,手上没有沾染血迹

看来我们可以唱歌,可以扬长而去

看来我们不是人类,真正的人类已经走远


看来人类都是高个子,且极富侠义心肠

如果天一定要塌下来,就塌下来吧

天塌下来之后,他一定会抢先顶住

如果地倾东南,他一定会抢先填平

如果天堂的宴席注定要散场,他一定会抢先将高朋留住

按身份在一桌新的酒宴前重新坐定



第三章 狂风卷走多余的风景

——与现代新物理学谈论欢乐


狂风卷走多余的风景。我是说大河在高空逆转

存在和必将存在的一切终将消逝于黑暗

像马的平原,向另一个方向的深渊快速滑动


荒城之月、流金之沙、陨星之石

行走之风、啸叫之水和众生之脚

都将通过时间中的历险抵达存在的极致

我不能将它们逃亡的背影挽留片刻

当命运终结于道路之末,众生凋零

最后,只留下永恒的经卷被火焚烧


一具犁在北方的田野里被再度弃置

落叶无家可归,在风的驱赶下像羊群一样消逝

泥土、种子与众生的骨殖终必无语

将过多的盐分吸收,然后再被吸收

但它并不预示着另一个冬天的到来

当虚无袭击了树栖动物的秘密家园

残剩的森林将在童话中幸存,同一块熟透的平原一起上升


当冰雪的防守从高空溃散

阳光从乌云之脊泻落沉船之侧,惟有人类从其中退场

留下墓碑、荒城及牧羊人坐过的石头

与一轮无人驻守的山间明月相依为命


我是说最后终必消灭,而我仍将短暂存在

像太阳在地球上的一次悲壮陨落

将黑夜边缘万里云霞的心绪牵动


最亮的亮星被投入夜的深渊

黑暗以爱情的手掌笼罩飞翔,大地一无所有

母亲在一座平常的村庄里轻声叹息

大海在一个平坦的夜里抱月而眠

众神已经将英雄的前路铺设平整

但太阳肯定不是宇宙中惟一的光源

在第二日到来前,次第点亮的星光

在仰望的鱼眼里多么璀璨明亮,像童话中天堂的屋顶


一根火柴在黑暗的内心快速划过

沿途的干柴在被它点燃之后开始说话

表面细腻光滑的旗帜一一暴露在风中

一道闪电在乌云的背景上骤然现形

一把快刀在黑暗的硎石上越磨越亮

一把武士的佩剑在出土后越磨越亮

在星空之下闪射着冬日寒潭的光辉;没有阶梯

一条道路在穿过平原向青天攀升


种子在幽暗的仓房里窃窃私语

没有人能够破解它们醉酒的狂欢和神秘的哑语

一阵海洋性季风的宽大背影消失之后

河流宽阔的两岸出现了崭新的风景

虫吟在七步之外;去年的积雪融化

趁夜色作案的人影子般快速穿过黑暗

最终迷失于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

细心擦拭落日的石头和乌云的翅膀

在第二日到来前,云的居民将骚动

黎明的忧伤的马头将伸出波涛的远方


我是说人类,如无边的大水孤悬于高原

永远在崩溃的途中,在倾覆的途中

在古代,它使一个威加海内的中国皇帝感到惊恐


我是说,当生存被复制,希望取道人类

流星雨冲刷的一角将再现欲望的真空

山峦粗大的脚踝在峡谷两侧行走如初

最后同倾斜的天空一起跌落于忧伤的翅膀

雪不约而至:我是说野兽的努力

将继续,而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

带着轻抚哀伤的手势,迷漫了秦岭这边的天空


我是说,水生成火生成冰生成太阳之独目

从海洋广阔的表面看尽苍凉和凄艳

风暴走出深海;道路弯曲至远方的极致

着火的鱼群携带饥饿经过了水的内部

在河流那边有一匹具体的马单独深入

是苇林之中向落日奔跑的英雄坐骑,它单独深入

此刻进入了后现代的风景


我是说,白色的巨蟒在城堡以西高卧

蓝色的溪流通过了一百个梦幻的村庄

一只空置的沙发在海上倒转、上升

一队南归的大雁鸣叫着,拉过了去年的天空


我是说恶的花开至骨,开满黑暗的表面

在昨夜借道秋天,将北方一个思想者悄悄造访

我是说一艘船驶来,另一艘船绝水而去

去追赶最早出发的一艘船的背影

而高原之水在今夜没有堤坝遮挡


一颗硕大的头颅从漆黑、冰冷的海面缓缓上升

冰的海夜的海推动玻璃;存在的伤口

一位年老母亲的至爱和忧伤流出,如同鲜血

众生奔走呼号与洪水夺路如隔世富贵

在一队健行于黑夜的骆驼最终到来前

有一颗巨大的头颅如缓缓倒转的沙发

将在黎明时候一无所有的海面缓缓上升


殒灭之美;癫狂之美,王朝终结之美

断足之舞和断脐之舞;苍天的攀登者

在天空独自歌唱,河流的音域伴奏着高远的行程


倒置的火把和黎明;它拒绝回忆和加载

但携带大地的苦难,这是海子的太阳

在宇宙荒凉而广袤的内心它独自飞行


在这个冬天众神沉默,群鬼狰狞

诗歌在情急之中抓紧了语言,人性在情急之中抓紧了卑鄙

狼群,开始从四面八方向兽王围拢

羊群,开始从四面八方向上帝围拢

在这个冬天群鸟逃离弯曲的天空

五百万里的大地没有树没有沙粒

没有生命赖以存在的空气和水分

道路无语,平原像两块分开的玻璃倒向后方


为河流开辟道路的勇士携带狂风

群山后退的间隙里,闪出一匹瘦马的身影

这是涉过冰河之马,深入中原之马

一万匹陡立之马中惟一长翅膀的马

上升之马和下降之马,啸叫的天马

在枪林弹雨中眼睛血红奔跑如飞的战马

铁蹄如阵雨密集从天而降驱赶狼群

风声突起及于天涯之树、边城之草


而农耕之牛、暗藏之猫、消遁之虎

结伴横行荒原的群狼,我将暂时脱离你们

去追赶另一匹提前离去的马的背影


离开黑暗还是黑暗;离开血还是血

以血安慰血,以恶喂养恶,也喂养善

以骨头陪伴骨头,泪陪伴泪,火陪伴火

天上的大神呵,能否让石头结束沉默

让一块具体的石头独上青天,打开欢乐


犁铧在冰冻的大地开掘无主的边疆

泥土内部的黑暗被锐利的锋刃翻开,继续翻开

波浪的裙裾像大风的长发飘向后方

向日葵在一次商业活动中再次拍卖

在这个忧伤的冬天群鸟离去,清冷的码头上

留下英雄和一个流浪者瘦长的身影

风越吹越大路越走越白城市越看越白

盲艺人的回忆越看越白,但是无雪


寺庙在山顶上;黑店开在古代的路旁

一杆半新的酒旗在夏天的浓荫里摆动

有一个负剑的男人行色匆匆前往投宿

雪不约而至;林冲只身走入山神庙去会见命运

道路弯曲至远方的极致,能否让石头说话

让一块具体的石头在黑暗里放声歌唱


天才在昏暗的背景下一闪而过,灵魂逃逸如夕阳野鹤

而诗歌存在,通过诗歌穷极真理

抵达思想者最深刻的孤独和忧伤

路越走越白,城市越看越白,盲艺人的回忆越看越白

一个真实的天国越看越亮



第四章 诗歌离开我们远去

——世纪末一个诗人对灵魂的访问


根本不是新鲜,而是陈腐,是浅薄和无聊

根本不是火,是坡地上一片歉收的高粱

无人收割,在一场空洞的大风中摇动

根本就是市侩是无赖,是欲望的人质

灵魂已经在市场上贱卖,剩下人的皮囊气壮如牛走上大街

被人的幻觉拉动


根本不是美女,只剩下一张美女的画皮

只差脱光衣服暴露一切;只差当街手淫

虽说街上也行走诗人,但真正的诗人正在消失

剩下浓妆艳抹的妓女嘻嘻哈哈,向人们狂抛媚眼


根本就不是大师;根本就是有眼无珠

这些生病不轻的人,等全世界的大师全都死光

再来恢复美丽诗神午后的宁静

先锋?天大的误会!没有父亲的孩子

别跟我玩深沉,如此自甘下贱的诗歌

就像撒尿一样随便,像拉屎一样容易

一天可以写一百首;一天写下一百首

剩下一些诗歌的残渣,仍将使满座诗人脸红


根本就不是美,是软弱和奢侈;是良心的堕落

狼群的雄辩士,受封者的食邑和食利者生命所系

决不出让的本金;是有烟瘾者精致的烟草

饕餮者的饱嗝;是路在落日下向名利的弯曲

和靠拢;是抚摸,旨在遗忘;是恶经常借用

又随手扔弃的手套;是干旱中不结实的庄稼


是恶与真的私生子,是伤害者、欺骗者

向主子领赏时提着的贡品和狞笑时偶然暴露的精心描

画的大嘴和犬齿,像傍晚时断壁的轮廓线


是肤浅和喧哗,是鸦的聒噪和妓女飞吻的红唇

是吸毒者在毒瘾发作时对生存欢乐的透支

是影子的回忆、梦中的艳遇、血作的酒浆

文学中的脂粉、政治家不打算兑现的许诺

是从欲望的密林中穿过后残损的纸币,但不代表黄金


是甜味剂鲜味剂、强权的玩偶;是敲门砖,但不打开宝藏

是黑暗中的带火者牵马匹者,但不点燃干柴

它腊制的翅膀逼近太阳,最终却跌落于平庸

是羊羔深陷于群狼环伺中之生长和睡眠

是劳动嫡生的次子,但不准备与劳动相依为命


谁从水的混沌中捞出了第一块物质

谁最先造出山川人物,鸟兽虫鱼花草

让翅膀携带第三日之火和第四日之光

飞过混沌初开的天空和黎明前初次暴露的山冈

是谁让人类携带疾病和贫困登场暂居地球

再走过三百万年进化的里程


谁最先造出飞的天使和爬的恶棍

用腹中吐纳之气向它们吹送鲜活的生命

在黄金、爱情和王位分配完毕以前

谁让一棵树一座山缄默冬天的仁慈

是谁让世界从名词出发,再返回名词

沿侏罗纪的陡峭山脊一路电光石火风尘滚滚

扑向恐龙最终灭绝的命运


苍老的物质呵,精神和肉体的父亲

我只能暂时居住边缘,像一团明火被你团团围定

我的每一个空间都被你的内容充满

被你粗糙多毛的手从各个角度深入

而这远远不够;必得配给一个名词

名词所代表的事物消失而名词还在

将分裂更多的名词代表更多的事物

如一个自我缠绕的风暴,踏响海天

从此在时间和空间的广袤土地上横刀立马

向两个方向,向所有方向的远方


但灵魂是危险的事物,须调集所有的物质

将令人忧心的猛兽,团团围定


永恒即无;即无感觉之无无实在之无

即从无中横空出世,再向无中悄然归宿

属于永恒以后;是宇宙物质所有母亲的母亲的母亲

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


无即安慰;即物质的大河终结的地方

即不能承受即惊叫,向自己内部倾斜

即物质最终的家,规定了存在的方向

无的位置较低,是海,低于石头和真理

即没有安慰,即自己安慰,即宇宙最低的站立

即从最低处使高空溃散的事物落定

像等待过夜的鸟向一棵树慢慢围拢


我是说灵魂:围困中、受难中、躁动中的灵魂

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疼痛


[资料·1999年8月24日深夜,肉体为灵魂开列的一份罪状清单]


[反叛;颠覆;分裂;爆炸;拖欠租金

传播真理;异端;苦难与苦闷的渊薮

喧哗;鬼怪;偷看;窃听;独占光芒

私藏火种;渺视罪恶;拒绝陪葬;蛊惑;秘密结社

与恒星私通;在最后的时刻逃跑

是鲲鹏飞的形状、是徐悲鸿奔马的形状、始祖鸟飞的形状]


[一千宗罪;一万宗罪;被钉上十字架再犯新罪]


[越狱;嘲笑,想当诗人;渺视法庭

太空灵、太美丽、太渺茫,类似妖孽

太不便追捕;拒捕;无法执行枪毙

不现实;醉心于冒险和迷恋高度

在没有梯子的情况下试图攀登苍天

急如闪电、迅如飙风、响若惊雷

挑战神、嘲弄神;无视命运的训导与呵斥;从火中取栗

无视警告,不惧火刑、鞭刑、杖毙之刑、砍头之刑、苦役

之刑、终身监禁之刑、车裂之刑、炮烙之刑、割舌之刑、

凌迟之刑、檀香之刑、剥皮抽筋之刑、从五万米高空投

掷坠地之刑、永堕地狱不许超生之刑]


[从高高的神坛公然拿起大神的花束

在众神沉默的黄昏独自歌唱]


在所有的力量之中,必有一种力量

是坐在中间的力量,在所有的手中

必有一只更粗大也更有力,在幕后推动变化

超过了手的秘密林莽之中所有的手


水的内心是雪,是铜管乐和弦乐,是雷神的舞台

是未及显形的马群,是龙的家园

是沉默的鱼群,是人类波诡云谲的情感

是无物之物的爱和无物之物的月光

水之上是船队,是寻找中的鸟群

我的心里是梦想,是滚滚往事,是鼓角之声

是情感的敲击不止的琴键———水的心

就是我的心


火的心里是毁灭的力量,净化的力量

焚烧的力量照耀的力量,是爱的力量

和恨的力量:火的心,就是水的心


一颗星与一颗星缄默着孤独和内省的秘密

一只蛹与另一只蛹在硬茧内部打坐,修炼着成虫的梦想

而诗歌离开我们远去


7

你听那低沉的男声和高亢的女声,那抢白


在这个骚动的夜晚,你听那驼铃叮当

在月光下轻轻抽打着沙漠处女的肉身

你听有一片树叶从树上回归秋天的大地

然后是风和雨,是合唱,梦中的合唱

是长笛;是埙;是革命,脚步如狂风卷过大地

再降落大地;是神谕,并不要求回答


你听地下的死者,曾经拥有的,被中止

你听脚步独自深入,靠近墙,靠近解决

一只穿巡洋舰皮鞋的脚最终踏响大地

像踩响了皮鼓的表面,并不要求回答


你听火说话的声音和水安慰的声音,在今夜

你听那星语像中国字,它们更高也更冷

你听围困中的灵魂:那两张嘴两种声音

像两个互相反对的人在争论中渐渐走远

携带血与火的诗歌渐渐走远,像黄昏归去的众神


                      1999.2—2000.11,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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