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女选秀:时代热病的阵发性痉孪
谁是超女
谁是超女?或者,谁比谁更超一点?难说。按理,以中国之大、人口之众,超女当不在少数,简直太多了,只是名额有限,名额一有限,就稀缺起来,空气也紧张起来。这紧张,乃是人们的刻意制造。事实是,只要有超女选秀,就有超女;有多少次选秀,就有多少超女;如果没有,也自有办法,就是制造——中国这一幅员广大的地理空间,无论东西南北,都是打制超女的车间,每一条生产线都可以加班加点,在一夜之间,制造出成打的超女。芸芸众生,想出头的人不在少数,最后总会有一个人走到超女的位置,说:咳——你们看,我是超女!
这个“超女”的名称相当刺激呀,一下子就把这人和大众隔开了。超女选秀的始作俑者聪明极了,他们深知要神化一个人,只能从扩大差别入手!
我不大了解超女,对谁是超女没有兴趣,对参与各方也没有个人恩怨,只是我并不认为一旦成为超女,就多么令人惊奇。超女者,无非这个年代一青年女子,文化不高,知识肤浅,修养欠缺,经历单纯,长得比较出众(只是出众的女子多了),会唱歌会作秀,此外别无可称道之处。她们照样胆怯,照样有痛苦和烦恼,别人在生活中遇到的,她们一样遇到。超女不超,硬说她超,说得多了,人们也就信了;说得多了,超女自己也信了,以为自己真的很超。——咳,你是谁,不就是那个正在某校读书、不时受一点委屈、眼角有时还挂着泪水、有苦没处说的小小女生吗?昨天还为试没考好哭过鼻子呢,怎么一下子就很超了呢?你站在地球上,以进食水和植物的种粒为生,又能超到哪里去呢?
当然话又说回来,超女固然不足奇,也不是人人能做。首先,你得符合报名参赛的基本条件。比如,你总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吧;总得在这个国家的某处有常住户口,年满十八周岁吧——据说前一届曾接纳高中女生参赛,弄得全国数以百万计的高中女生不能安心学习而大受诟病,现在高中以下学生已明令谢绝参赛。如果这些具备,还有两个必不可少的条件:一是,你要肯去报名,你不自己走出来,老是孤高无比,则不能成为超女;你报名参加了,后来又发声明退出,也不能成为超女。二是,你得想办法将对手一一挫败,确保自己幸存下来;比拼是一轮一轮的,你的胜利也必须是一轮一轮的,想毕其功于一役、不能在下一轮将对手挫败的人,也不能做超女。比拼的项目至少包括:你是不是会唱歌;你的歌唱得是不是足够好;你的音质是不是很磁性;除了唱歌,是不是还会一点别的才艺,以便在比赛间隙的小穿插中格外地讨巧;没有这些,也不能做超女。除此你得很有钱,还要舍得,最好把它看作投资,没有钱你也做不了超女。没有钱就不能从短信公司大批量买卡,自己给自己发短信投票,你的票就很低,远低于一个超女所必需的最低限度;没有钱就雇不起粉丝团,也不能在城市之间到处飞,单靠数量有限的亲朋好友拼命帮衬,那也不能做超女。最后你还得非常地乖巧,善于取悦大众——这个大众老爷可不好侍候,不好侍候,主要在大众老爷的脾气怪,常常无缘无故,就是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小青年的爱情一样多变,而且一审终审,没地方上诉。只要能让这个以男权为主体的大众高兴,碰巧这时候大家弄来弄去,总要选一个出来,兴师动众折腾了大半年,白哗哗的银子花去无数,总不能让名额白废,有个结果各方面才好交代,这样超女就归你了。超在哪里也许并不重要,最后大众说你是超女,你就是超女了。
大家不是在选超女,而是在选一个公共的情人,你得满足大众多方面的需要;大家不是在选超女,而是在选一个娱乐的神。那么谁是超女?
从造神到选神,从娱神到自娱
古代的神,是凭空生造出来的,现代的神是大家选出来的。这是大众手造的神,青春而且女性,符合大众情人的全部要求。她带着人的全部欲望,有人的全部局限,却通体笼罩着神的光环。人们相信她是神,她就是了。
人类很早就有造神的传统。没有神人就很寂寞。在没有神的情况下人就很孤单,夜晚就格外漫长。造神的奢好,反映了人的孤独和人性的脆弱。人站在大地上感到孤单,包括自然现象在内的很多事情都不受人的控制,想到何不造一尊神来陪伴自己呢?造一尊神,或许能将要命的孤独感驱逐掉一些。神的存在,帮助人们成功地解释了世界,所有的困难和问题都可以推给神去承担,这样人就感到安全。神就这样手造出来,世界由于神的出场,顿时变得豁然开朗。从孩提时代玩弄泥巴,到成人世界的造神实践,人类从来没有长大。造神的奢好深入骨髓,进入了人类的天性,成了这天性的一部分。一旦没有神在视野里出现,人们就感到六神无主,会跷起足尖到处寻找。神是什么,大家都没有见过,不过这没什么难的,就照人的样子造呀。人想象神和人一样,也长着人的模样,不过比人超脱,有腿不用,可以凭空来去;要想象神不是单一的,有一个复杂的谱系,神之间很可能还有亲戚关系,其中一些,都有一个人类的出身,神的类型,都和成神以前的生平事迹、爱恨情仇密切相关——神其实就是优选的人,是人里面优选出来代行神的职权的代表。中国文化里的神,大都是生活里的真人,后来被刻意加上了超自然的力量,他们受到追捧,成为人的主宰。正如权力的奥秘在于服从,千百万人的相信,确立了神的权威。中国漫长的历史,标志着一个乐于造神、也特别能够造神的漫长时段。不说古希腊和古罗马,也不说印度,不说阿拉伯人,也不说犹太人,单说中国,就在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上,就产生了一个多么庞大的神的谱系啊!神的群像,琳琅满目,活灵活现,分工明确,主管着芸芸众生从生育到婚恋,从渔猎到稼穑的所有事务。山有山神,河有河伯,风有风神,雷有雷公,生子有送子娘娘,求财有赵公元帅,有神的世界,一切都井井有条,从天上的风雨雷电,到地上的黄土,从人们生前、到出生、直到死后,所有的事情都有专门的神在掌管。任何人都离不开神,与神息息相通,死后变成鬼,也要受神的管辖。神不占方位,不与人争空间,却具有人所能想到的一切优点,拥有令人惊奇的超自然力量,人不能加害于神,神却能决定人的一切,且极具侠的精神,专门扬善除恶,在人间伸张正义,比人间的法律还要管用。人从神那里得到的好处真是数不胜数、无穷无尽,焉能不造?何况造神这么简单,一学就会!所不同者古代造神,乃是出于生产和生活的需要,重在生存、重在实用;现在造神,却是出于声色犬马的奢好,重在娱乐、重在享受。过去的神,反映农耕文明背景下人类祈求幸福安康的基本愿望,而现在是“后现代”,据说人类已经进步,上帝也已死掉好几个世纪,这些神显然已经落伍,于是把这些神从中心位置逐出,让它们退居边缘,人们按自己的心意,选出新的神,这些新神的产生,仅仅为了满足自身的欲望。造神的工作,已经越过千山万水,走过了从膜拜神、求神做主,到选拔新神以娱己的漫长过程。在古代当然也有娱乐,不过那时候,主要是娱乐给神看的,人们从自己的心思出发,想象神也喜好声色,在工作之余强烈地要求娱乐,这时候人顺着神的意思,投其所好,把娱乐提供给神。这时候,人是娱乐的提供者亦即媚神者,相当于为了让神高兴和工作起来格外卖力,而给予神的某种贿赂。盛大的节日,人与神亲密接触,既隆重又快活,每到祭神的时候,人们乔装打扮,围着燃烧的野火,踏着欢快的节奏,给神一个劲地跳舞,指望得到神的庇护。神不说话,被认为是答应或默许,或者是一种满意的表示。这时候的娱乐,娱神是主要的,人只能从这个过程中分沾到一点娱乐的残渣。神快乐了,人就快乐了;神满意了,人就安心起来,再也不怕神忽然闹起性子来,给人类制造灾难或干脆把人类撇下。经过了无数的世代,一代代人从大地上走过,娱乐的精神却保存下来。应当说,娱乐本身并不是罪,大家有权利劳动,当然也有权利娱乐,何况人的一生不易,娱乐娱乐,正好透一点空气进来,要不还不把人给憋死?一些很好的东西比如艺术,就是娱乐的产物。人的天性总是向快乐倾斜,娱乐代表快乐和平易,不需要用力,不像别的事情那么高难,虽然娱乐的生产需要才华,但对娱乐的消费,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在娱乐里,人忘记了自己是人,有了神的感觉,容易忘乎所以,小人物误以为是大人物,身在地狱却以为进了天堂。人们想象在娱乐里,天上会直往下掉银子,天下如果真有这样的奇迹,那一定是出现在娱乐之中。所不同的仅仅是,神是否快乐,已经不为人所关心了,大写的我已经取代了原来君临一切的神,人们只关心自己,对自己是否快乐十分敏感,却把神冷落搁置在一边。
由于以上原因,中国现在所造的神,都是体育、娱乐之类的神。知识类的神,比如科学的大师、艺术的大师之类,还有大学问家、大道德家,既然不能给大家带来刺激,还要动脑,大家一般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既不得罪,也不亲近,除非像易中天、余秋雨、李银河一类,耐不住书斋的寂寞,自己走了出来,脱下学者的道袍,向通俗的大众投降、靠拢。此种现象反映一个事实,就是神对人的控制大大弱化了,现在的娱乐,主要是为了满足人类自私的要求,是完全从感官需要出发的。这样的神,距离肉体的要求很近,它不是在天上,而是就在地上在人间,比生活的位置更低,能立竿见影地给人带来快感。现在的大众,绝不去造观世音那样的救苦救难的神,也不去造佛佗那样一个体积庞大、信徒众多、以普渡众生为根本宗旨、对人世进行终极关怀的神的谱系,有没有这样的能力是一面,而是压根就不愿。据说这是后现代的一个特征,人们只关心自己,只关心当下,现在当下过去了,一生也就过去了。比起文革中走过来的一代,这一代真是洒脱得可以,也浪漫得可以呀。记得很早的时候,他们就说要“过把瘾就死”,后来又自称飘一代整天扮酷,一边在街上走,一边唱:“我死后,哪怕它洪水齐天!”中国现在只造一些神的代用品,头上有神的光环,却没有神的精神。到处都是迎神和送神的法事,隆重而热烈,让人误以为真的产生了一位大神。只有智者知道时代堕落了,这是人的时代,人自己满足自己,自己娱乐自己,自己安慰自己,而神的本质恰恰相反,那是担当和责任。
造神虽好,只是不能白造
造神当然有造神的工序,即使不很复杂,也绝不至过分简单。总得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得有适当的长度。不能太长,那样势必增加成本,成本一高,利润的空间就小了;也不能太短,太短安排不下几个高潮,不能尽兴是一面,容易让人们看起来造神的态度不是很严肃,以致引起对动机的无端猜疑。总之,你不能让人们感到神怎么这么好造,一旦这样的话,造出来的神就不值钱了。你得把它弄得看起来相当复杂,相当高难,同时相当好看,就像是一部极有悬念、波澜迭起的长篇小说,让大家一直云里雾里,不明就里,对你的工作保持神秘和敬畏;你得让舆论相互冲突、自相残杀,你得看起来真的像造神那么一回事。当然神不是白造的,这里面有血汗,有阴谋和阳谋(即现代营销学所谓策划),有大手笔的运筹,既务实也务虚,无论如何,造神也是一种劳动。
在中国古代,除了民间的无名英雄,造神的人最后都青史留名,有的还成了神。道教就是一个专门造神的教,经过两千多年的努力,已经为我们创造出一个严谨的神的谱系,还激发文人灵感,产生了《封神榜》《西游记》一类的神魔小说。最后造神的人,也通过造神的工作受到追捧,跻身于神的光荣的谱系。道教创始人张陵,从老子的道德经里找到灵感,大量吸收民间原始巫术和鬼神崇拜,凭空创造出一个五斗米道的教派来。张陵死,子张衡继其业;衡死,衡子张鲁继其业,祖孙三代均以造神为业,矢志不移地发展信徒,将这一教派推向辉煌的顶峰,与道教另一大教团太平道,二分天下有其一。道教产生以后,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时期,多次试图参与政治,后来还是在广大的民间找到了生存的土壤。作为儒教的重要补充,道教为中国人准备了一个退身的余地。有道教在,中国人可以向前,也可以后退;向前是儒,向后是道,一进一退,说尽了博大精湛的中华文化之基本内容。现在看来,道教是相当阿Q的,如果要追寻阿Q的源头,应当就在这里,可是如果没有这点阿Q精神,在中国式的政治生态环境里,中国人大约不通统灭绝,也得集体疯掉。应当说,道教对华夏文明的贡献是巨大的,虽经解放后不信神的唯物论的穷追猛打,几成落荒之势,却在民间得到保存,现在更是时来运转,作为文化遗产受到重视和保护。那么,张陵造神的情形如何?现在看来,他也得分几步走:首先让自己成为神的信使,这个重大事件发生在梦中——这个地点很好,因为难以考证真伪。在那里,他得到了神的授意,并从神那里得到了几十卷天书,接着就成了举世皆知的张天师。之所以是天师,那是因为天书在他手里,当然只有他一人能够读懂,世人要读懂,只能靠他教啊。这首先意味着一个巨大的责任,看起来与荣誉无缘,更没有工资奖金的说法。张天师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神的首肯,有几十卷天书在手,一个凡人就得到了特许,从此拥有了超自然的力量,如果这人想把自己的主张推行开来,那也很容易,只消把它们说成是天书的授意就成。就这样,张陵轻而易举地成了一个预言家和能够往返于阴阳两界的人,人间的事情了然于心,而鬼神世界的事,也能知其大概。张天师,这是中国文化里一个普通人造神、最后成神的典型范例,他比那些热衷于造神的无名英雄幸运,从造神的工作中,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处。这些好处,不仅使他享尽尊荣,而且惠及整个家族,后代中在汉中的张鲁,一面参与政治,一面献身道教,建立起一个政教合一的政权,统治汉中达三十年之久,如果不是北方的魏国攻打汉中乱了好梦,道教的大本营也许就不再是龙虎山了。张鲁最后也成了神,后来的子子孙孙都成了神,于是在龙虎山一带,就有了世世代代的张天师。造神都不是白造的,造到后来,“张天师”成了一种半神半人的官职,而且被允准永远世袭。《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妖人,就是刚愎自用的洪太尉在拜谒张天师的时候“误走妖魔”所致。正因为有莫大的好处,中国人造神的积极性特别高涨。影响所及,现在一些地方的乡间,如果某人有一天忽然宣布,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大神附体,选中了要他事神,他马上就能从凡人摇身一变,成为一位神的代理人。他本来是不情愿的,可是神说,如果不照办,就会给他的家庭降下灾难。就这样一个神的代理人产生了,时间一长就成了专职,在人间代行神的职权。他为神代行职权,相当于神的仆人,人们给神的物质供奉,就可以照单笑纳了。为什么?他是事神者呀,孝敬他就等于孝敬了神,两者之间等价。在藏传佛教里也有类似的情景:在那里一个家庭如果有几个儿子,一定要送一个到寺庙里做喇嘛事神;而寺庙里每一个喇嘛的衣食日用,都由一个俗世的家庭“包干”供养,相当于一种“税”,不过完全自愿,双方定期交流。这个日期是约定的,向寺院交纳供奉物品的日子,那是僧俗两界的共同节日,双方坐在一起畅叙别情,知无不言,气氛融洽,无论僧俗,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人们送来衣食日用,供给僧人专心事神,把对于抽象的佛的信奉和膜拜,变成了向具体僧人定期交纳衣食用品的实际行动。人们决不会去责难僧人私吞了神的物质财富,因为大家知道他是神家里的仆人。
造神者可以成神,这一点大家都同意。只是现在不讲神,在强大的科技力量面前,成神已经不是一件时髦的事情,反而显得落伍。这是一个重眼前、轻长远,重实利、轻精神的时代,一切好处如果是真的,都得兑换成银子才好。市场经济是各种经济力量的大博弈。市场里的财富,通常是沉睡的,就沉睡在黑暗里,所谓发财,无非是指成功地实现一次对财富的动员。财富一边在沉睡,一边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茫茫一片,像月光下铺开的白银和老年时候月下的回忆。财富很贱,也很盲目,是一些无主的贱种,奴隶市场上的被出卖者,总是急于为自己找到新的主人,一旦哪里有了风吹草动,它们就像盲目的群众,先把头抬了起来,看见别的财富朝哪里走,也急急忙忙朝哪里走,财富就是这样下贱和从众。神的荣誉很虚幻,银子却货真价实,能给造神者带来意想不到的巨大实惠。超女选秀的造神运动,其实是一次财富的总动员,造神者正是从这里得到动力。或者说,明里是选秀,实际上却是一次银子的大规模动员和集结。超女选秀的开场锣鼓一响,银子就开始流动,有流动就有市场,谁能把银子动员起来,让它们向一起走,谁就有了市场;谁能把银子动员起来,也一定能够为这些银子的流动,制定出符合自己心意的规则,让这场全民选神的小小运动,按自己的心意走。动员的人,最后成了规则的当然制定者,这就是导向的秘密。以人的智慧和自私,大约不会让银子直往外流,除去成本,最大的利润一定会留到最后。他知道,这一笔大大的利润,不可能由一个势力独吞,那就分红啊,人们早就创造了一个词,叫作“股份”,对了,按股分红就成;好歹大家都是圈里的人,在下一轮造神运动中,还得合作,只要不伤了和气,机会永远会有。在这场以超女为题材的大戏里,大众和超女固然必不可少,但它们不过是前台的玩偶,不是幕后的编导,真正的编导是金钱——金钱始终居于博弈的中心位置。在超女选秀的工作中,财富始终是居于中间的核心力量。如果财富宣布从其中退出,造神的全部工序将立即瘫痪,未出世的神也必将胎死腹中。造神者心里很清楚,他们不但很清楚,而且希望人们对于神的消费是一个恒定的需求,既然人们需要神,无妨再鼓励一下,最好每年都来一次,每年都能选出一位娱乐的神,这么大的国家,有多少神也不见得就多啊。如果只需要一位神,后面的戏就没法唱了。只要把大众消费神的胃口给吊了起来,就可以确保每年都造出一个名叫超女的神,不但造出超女的神,还可以造出超男的神,当然也可以随着时代的进步,随时给神换一个时尚的名字。他们希望人们对于神的需求,最好能够无穷无尽。需要就是市场,这些人就是吃造神这碗饭的,换了别的,他们还不干。像那些下等人一样,整天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去造路造房造桥采矿挖煤,当然也是制造,可是远不如造神好玩,也不如造神安全。造神的人离神要近得多,造神的工作艺术的含量也更高,神圣的工作通常又与帅哥靓女连在一起,最调动人的神经。至于那些只能靠犯罪寻找生存资源的人,则更等而下之,法律张开网罗那是专等这些人上钩的。总之,他们看好造神这一行,造神这一碗饭他们吃定了。
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义务。说是选秀,其实都有赤裸裸的经济动因,说是为了文化,其实里面什么文化也没有,只有金钱的算计。台风动辄行程几千万公里,策源地却在海上某处,聪明的人把它叫作“利益”。短信投票,是参赛者花钱自己买的,据说连粉丝团也职业化了,要求参与分配,从中分一杯羹。难以想象2005年超女秀场那些拥护李宇春的人,冒着严寒走上街头为李宇春拉票的粉丝们,真的是出于对李宇春的拥护和敬爱。大家在这一场名誉和金钱的大博弈里各得其所:大众开了眼,得到了娱乐,分享了造神的光荣;电视台赚取了广告费,短信公司更是赚得盆满钵满;超女被优选出来,成了神的代表,开始为神光所笼罩,所有的门为他打开;花巨资从电视台买到冠名权的企业扩大了知名度,多卖出产品。参与各方心照不宣,实现一次对社会财富的公开掠夺——换一个时尚的说法,叫作“圈钱”。
大众:情种还是暴君
只要大家都谈论,目的就达到了;只要大家议论起来,目的就达到了。只要成功地抓紧了大众的眼球,成功已经基本搞定。娱乐时代的大众——因为自身的缺点——比如盲目、从众、狂热、贪恋声色光影之乐,让别人掏空了腰包,甚至被人贱卖了,还要替别人数钱。《马太福音》说:“让有的更有,让没有的更没有。”财富的运作就是这样。造神者借助对超女这一素材的反复炒作,成功地实现了对社会财富的一次动员,并且一路顺风,强行推进,按自己的方式参与了社会财富的重新分配。在这里,没有劳动的身影,才华只是被挑选和被利用的可耻角色,而最积极热情、投入最多的大众被完全排斥。
我这就说到大众了——我已经有一点迫不及待。超女不超,但大众说她超她就超了——大众造神的力量,是不是有一点神奇无比?通过超女选秀的办法,造神者把流沙一样的大众组织起来。其惊人之处在于,它按市场经济的规则,成功地创造了一种最大限度地朝自己一边倾斜的分配机制。它并不创造财富,却创造了一种抢劫社会财富的方式,并把它按大众喜欢的样式包装起来,强加给大众。按这种规则运行的结果,只有造神者能够最大地受益,而大众输掉时间,输掉金钱,落得身无分文,最终还留下了愚蠢的把柄,被绑上了时代看客的耻辱柱,去忍受后代人批评的鞭刑。大众——盲目的集合体,你们多么地盲目呀!想一想,你们不就是那个舍生忘死、在一部名叫《车轮滚滚》的电影里推着小鸡公车去踊跃支前、帮解放军打天下的大众吗?你们不就是那个在歌里反复咏唱的“送郎当红军、送到大路旁”的大众吗?你们不就是那个视死如归、拿着大刀长矛“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大众吗?你们不就是那个政治热情高涨、在一支名叫《唱支山歌给党听》的歌里把党比作比生身母亲还要亲很多倍的亲娘的大众吗?你们不就是那个手举红宝书走上街头、要把走资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能翻身的大众吗?你们不就是那个被强势力量欺凌、再被各级官僚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最后只好在政府门前静坐、甚至集体下跪、一定要讨个说法、不讨到说法就不肯回去的大众吗?大众啊很清楚了,你的命就是被反复利用,再没有其他的命。你是一座桥,人们走过去,就不再需要了;你是一个石头,人们拿它敲开门,就不再需要了;你是一块月光下的石头,人们坐过了,也不再需要了。人们反而转过身来嘲弄你,看不起你,朝你直吐唾沫,因为谁都知道,大众意味着什么,不就是这个年代的大多数,名不见经传的芸芸众生吗。你们手无寸铁,挣一点小钱,百分之八十的财富却让百分之五的人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拿走了;你手里也没有权力,反而被权力奴役和支配。这就是大众,有些时候,因为数量的关系,几乎被误以为就是名叫中华民族的民族整体。对了,你们就这么无聊,就这么多变,有一万个变身一万张面孔,随时准备把从前的主义丢开,随时准备把从前的领袖和朋友出卖变现;你们只知道在哪个山唱哪个山的歌,从不问扛的是谁家的红旗、也不问“红旗到底能打多久”。文化大革命中的大众,不就这么干的吗?汹涌而起的大众,构成了那个年代最可怕的景观,形成了盲目破坏的无穷伟力。那时候,大众真的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呢,因为领袖说了,只有大众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轻信和盲从的一群啊,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那种“人家把你贱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的人啊,就是只知道起哄,最后不是被政治的势力利用、就是被经济的势力利用的人群。你们的命就是干活,像牛马一样干活,虽然有些时候看起来,好像跳得老高。我就觉着奇怪,早年那么高大和团结的大众,怎么忽然就消失不见了,原来它已经被一个分裂的、只知道寻找快感的、极端自私的、要求过把瘾就死的大众所取代。我看见你们六神无主,一天没有动静,就寂寞得要死。虽然书店里有书,可是大众觉得那字难认,思想又艰深,到底不如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舒服,正巧电视和互联网联手强势出台,大众终于有了好的方法,可以舒舒服服地消磨时间了,不发愁时间没有办法打发了。这样的大众,难道不正好是为造神的人准备的?想利用就利用吧,反正大众无主,谁利用都行,正如路,谁都可以走,桥谁都可以过,草地上的青草谁都可以踩踏。你们是阴谋家手里的一张牌,要反对什么,就说是大众反对;要做什么,就说是为了大众的福祉。大众难道不是最好哄的一群吗?你只要设一个局,它立马就往里面跳。你在广场上那么一站,立马站起一大片,都朝那里看,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如果要抬举一个人,大众就把这个人抬起来,再扔上了天,说得就像一朵花;如果憎恨一个人,大众只要每人伸出一只脚,就可以把这人活活踩死,只要每人吐一口唾沫,就可以把这人活活淹死。大众就是无主的力量盲目的力量原始的力量,不为什么,却要从四面八方漫上广场,再从那里蜂拥而过,有了这样的大众,骗子的事业成了。
皇帝新衣里那两个骗子能够得逞,是因为他们瞅准了大众的弱点——谁都不想承认自己是愚蠢人。他们瞅准了这个,这时候大众就成了任由摆布的人质。超女选秀的操作者当然不是骗子,我们不必用那么难听的词语,他们都是中国现行体制下的市场主体,按中国的法律行事,得到了官方的许可。不过他们也像皇帝新衣里的骗子一样狡猾,早就瞅准了大众不爱别的、就爱娱乐的致命弱点。他们还瞅准了大众破碎,总有人急于出头的投机心理,他们是特别会织网的大蜘蛛,已经编织了一张大网。中国人多啊,想出头的人自然也就多啊,这个网一旦张开,一定会有急于成名的人争先恐后地自投罗网。信心不是来自坚持,而是来自于对市场的认识——他们发现了这里面的巨大需求。你当然可以说,大众好贱、好贱啊,是,身为大众就这么贱,不贱那还叫大众吗?大众是需要被教导的人,没人教导他就胡来,就手足无措。大众没有头脑,是永远看不清方向、也看不清利益所在、因而永远需要伟人领导的人,永远需要站在低处听高处的人训话的人和被知识分子启蒙的人。大众永远不要觉得自己道法已经足够,准备自己登上历史的舞台,一旦这样想,就是悲剧的开始。大众也永远甭想着成名,大众只能永远被更大的大众淹没,大众是大众的敌人。大众的命早就定了,就是被诱骗和利用,在超女选秀这样声势浩大的全民造神运动中也是。
娱乐至死?
经过一轮又一轮公开的角逐,五强之中终有一人要脱颖而出成为超女。造神的场面通过电视向全国直播,造神的时刻精确到分和秒。这个被呼唤的神一旦出炉,通常由男女主持以十分兴奋的心情向大众宣布,而且多半会拉长了声调。他们要宣布一个很爆炸的结果呢。兴师动众大半年,花去银子无数,就要结出一个名叫超女的大果子了,这是关键的时刻,大众的心被提得老高,无数的人坐在电视机前,眼巴巴瞅着屏幕。为了使神的名声更快地传播,遍于全国,除了造神者的刻意包装,神自己通常还会授意经纪公司巧施诡计,利用大众专爱窥探隐私、传播小道消息的性格弱点,故意爆出一些不大不小的丑闻,以便把公众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有时甚至自爆丑闻,让数以千万计的网民分成两派,去一个劲地辩论。这都是神确保自己顺利出场并得到推广的技巧,对于确保自己继续留在公众注意中心非常有效,已经被多次使用。名利的张力作用,使超女之间的关系微妙而紧张。其激烈和残酷程度,也许只有古罗马时代的角斗能够比拟——这里的舞台,只允许一个留在超女的位置,其余都将挥泪作别黯然退场。就像是一部连载的小说,有悬念、有情节,有铺垫、有高潮,有场面,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消费主义时代热病的阵发性痉孪,几乎每隔一段就要再来一次。
拒绝高深,拒绝知识,拒绝文化,只要娱乐,而且娱乐至死。这些知识贫乏、只能提供刺激的玩偶式的小人物走出来充当神、替代神,只能是文化更加贬值,劳动更加贬值,道德更遭鄙薄,精神更加沙漠化,因为人们看到,一夜暴富的事是可能的,已经有人轻松做到。中华民族的祖先不是这样——他们想的是如何拓展生存空间,如何发展生产,开辟更多的生存资源,以应对频繁的灾荒和洪水。高科技怂恿的一代,真是中华民族的不屑子孙,我们看清了这些人的轻薄嘴脸。娱乐至死的一代,其实就是垮掉的一代,此外还能是什么?能指望这一代人什么呢,他要娱乐至死呢。他们不想面对生活,可是生活有许多严峻的内容需要面对。娱乐可以制造热点,制造快感,每一个时代,都有大量这样的东西在生活的表面漂浮。生活因有娱乐而刺激,生活因有娱乐而有亮色、有异彩,娱乐对人的吸引如同火对飞蛾的引诱,娱乐可以在苦难的人间制造出天堂的假相,使人误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过度的娱乐犹如吸毒;要了解时代的真相,大约不会去看它的娱乐,而是得让我们的目光穿透娱乐放纵的尖叫。大地的风景还是在大地那里,在大河那边是真实的人间。无论这个年代弄出多少一夜成名、一夜暴富的神话,诚实的劳动仍然令人尊敬,只有他们,才是时代财富的真正创造者。而大大小小的造神者,你们肤浅的镂刻,只能在岁月的两壁留下浅浅的划痕,无须时间的磨蚀,已经在片片剥落。即将诞生的超女将会看见,轰轰烈烈的超女选秀不过是一场闹剧,对超女而言,仅仅只是开辟了新的可能,如果没有进一步的发挥,超女的神光会很快褪尽,大众会毫不留情地将她们抛弃,另觅新欢。
2006年超女选秀总决赛前夜,于汉中。